40年代后期,在清华读书时,有一阵子,每到下午课后,常常骑车出去漫游。圆明园、颐和园以及这一带当时还很荒僻的郊野,都是常到的地方。漫游中有一个“景点”,便是万安公墓。那时的万安真是安静,很少人迹,墓也不多。春来野花烂漫,秋至落叶萧萧,便总想起华尔华斯的那首《我们是七个》,诗中说一个孩子认为死去的姐妹只不过是躺在墓园里,有句云“每当夕阳西下/我来到墓边/拿着我的小碗/坐在他们身旁吃晚饭”,似乎他们仍在世上。那时我在墓间走来走去,觉得彼岸世界浑和静穆,很近又很远。
后来自己经历了几次亲人的永别,才知道什么是死亡。万安公墓不再是我欣赏的对象,而是牵连到我的心魂。我几乎是怕去,但又想去,抚一抚父母的墓碑,也是定省。今年清明前我们照例去扫墓,擦拭了做为墓碑的大石头,摆好了花束,又照例默然站了一会,各人想自己的心事。然后为一点小问题,我们到管理处去。走过另一个区时,家人忽说,“曹禺在这里。”
我们快步向前,见一个矮碑,写着“曹禺”两个大字,为巴金老人所题。墓面是隆起的黑色大理石,没有任何别的字迹。本来曹禺两个字就足以说明一切了,我们不约而同肃然而立,深深三鞠躬。
50年代中,我在文艺界打杂,曹禺同志(这是习惯的称呼)为写《明朗的天》,曾约我谈话,要我讲讲解放前后教授的生活,学生的心情等。我讲话的能力很差,大概没有帮助。讲到刚解放时,和几个同学在寒风中,走到海淀去看解放军。解放军一个个都很年轻,戴着大皮帽子。他很注意这一细节。《文艺报》一个同事的妹妹是医生,他也曾去拜访。听说他写《日出》时,对不了解的生活特去做实地考察。这样补充生活,有时能酿出蜜来,有时却不一定,而这种认真的精神很值得我学习。以后,每在一些场合遇到时,他总要关心地问起冯老师近况。印象最深的是在阳翰老八十五华诞的庆祝会上,曹禺同志特地走到我面前说:“问老师好,我是万家宝,告诉他,万家宝问好。”
1993年,我在深圳小住。住处有一个女服务员,学写小说,笔名梅子,拿了几篇作品,来征求意见。乃和她谈起要多读书。她说最想读曹禺的剧本,许多人想读,但是买不到。回京后,我立即到处搜寻《曹禺选集》,遍寻无着。我们又失望又气闷,为什么想看的书总是买不到呢?这个奥秘我到现在还不明白。当时有一家小出版社负责人听说,觉得偌大北京城买不到曹禺剧本实在不可思议。便想由他填补空白。我们都很兴奋,特地到北京医院看望曹禺同志,说了这一愿望。他说已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签有合同,可是不知是没有书了,还是有书渠道不通。那家小出版社只好作罢。他还坚持依照习惯,坐在轮椅上送我们到电梯口。我只好写信给梅子,告诉买不到书,也不知道她收到这信没有。后来《曹禺全集》是由花山出版社出版的,不知是什么原因。
1996年底,曹禺同志逝世,我觉得历史好像翻过了一页,再也回不去了。
曹禺同志是话剧史上的里程碑,我没有专门研究,这只是一个读者的看法。记得在昆明,上中学时,曾看过《家》、《北京人》等演出,每次都受到很大的震撼。它们都有一种诗意,就好像《红楼梦》和别的小说的区别,就是有一种诗意。这使得作品超凡脱俗,直扣人们心底。从来改编小说都不及小说,只有《家》的改编是个例外。它本身就是创作,很有灵气,很美。我很喜欢曹禺的对话。只凭对话不用描写,就能塑造出活生生的人物,真是了不起!而且那语言是多么铿锵有力。《原野》中仇虎和金子的对话,一个说:“给你钱。”一个答:“钱我有。”一个说:“给你车。”一个答:“车不用。”过了几十年,我还记得。我觉得他的剧本不只是为上演,也是为了阅读,可以大声朗诵,也可以默默阅读,那语言在你心里回荡时,真是无声胜有声了。
若要攀点关系,可以说曹禺同志和我是清华先后同学。我一直认为,自1928年,清华学校改为清华大学以降,在文科领域里,曹禺是清华学长第一人。
还有一位我敬佩的清华学长是作曲家黄自。老实说,当我知道黄自也是清华毕业(1924)时,很觉奇怪。我喜欢他的音乐。在我国现代音乐史上,第一部交响音乐是他创作的。1995年,我在美国参加一个会,一个台湾旅美作家说,他很关心对黄自的评价。其实我们的中央音乐学院已经在校园里竖起了黄自的铜像。我每次去都要行注目礼。前几天,中央电视台还演播了他的《春思曲》。我永远记得那雄壮的合唱:“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?我们四万万同胞!”可惜黄自在抗战后一年,在三十四岁的锦绣年华中去世了。不然我们还会听到他的更好的、真正伟大的音乐。
曹禺和黄自对中华民族的文化倾注了自己生命的甘泉。他们都是原创性的,不可替代的。他们是清华的骄傲。我们仍在读他的书,唱他的歌,而且会一直继续下去。
我不知道想读曹禺的读者们是否已经有书。希望他们不会等得太久。
明年清明,我当另带一束鲜花,放在曹禺墓前。
1999年 清明前后
搁置端阳 始又检出